边巴拉姆：西藏“拉姆”的故事

拉姆，在藏语里是仙女的意思，又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藏族女性的名字。我外婆叫拉姆、我妈妈叫普布拉姆、我叫边巴拉姆，我们祖孙三人都被人们习惯地叫作拉姆。

“外婆拉姆”跟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性一样没有上过学，解放前是庄园贵族家的差巴（支差者），生了15个孩子，但只养活了4个子女。我妈妈是她养活的第二个女儿，可不知什么原因，解放前沦为贵族家的朗生（家养奴），六岁多就开始给贵族家干活。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因为当时传言汉族军人是赤面人，小孩子都远远地趴在土丘上，看部队从村子边走过……妈妈说第一次见到解放军时感觉特别地稀奇：“他们怎么那么地精神抖擞？”每次妈妈回忆时都会情不自禁地自问。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后，她们村里开始有了汉族干部的身影，并宣传适龄的孩子可以报名到内地读书。因为那时我妈妈的体质比她妹妹弱，外公外婆就决定让我妈妈去报名，让小姨留下务农。这成为我小姨的终生遗憾，也是我妈妈认为对她的一生亏欠。

不到十六岁的“妈妈拉姆”穿上家中唯一没有补丁的氆氇，跟同村的几个孩子一起来到县城。在县城等待着去拉萨的几天里，不少孩子因为对离家的畏惧，最终还是跟着父母返回了。当时同村的一个姑娘也劝妈妈一起回去，但妈妈还是坚持住了。虽然对内地和读书都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但她坚持认为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后来，妈妈毕业参加工作后回老家探亲，那位曾劝她回去的姑娘背着一筐土豆来看她，问了妈妈很多关于内地、学校的事情，但没说一句羡慕的话。那姑娘已成为几个孩子的妈妈。

民主改革后的西藏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特别是需要通晓汉藏双语的民族干部。毕业后，被分配到日喀则江当区的“妈妈拉姆”，担任起翻译的工作，陪着县区干部入户调查，宣传政策。每次回忆这段工作经历时，妈妈都会讲几个她自己在翻译中闹的笑话。妈妈说“因为在学校学习刚刚有起色，能够简单地用汉语文写作，当听到要提前毕业回西藏工作时，真的非常不甘……”因为工作表现优秀，她21岁就当上了区委副书记，从此她就变成“拉姆书记”。一直到她离世，日喀则熟悉她的人都这么称呼她。那时年轻的妈妈腰别手枪，骑着大马，叱咤当地，很是威风。但妈妈总会说：“真可惜在我最好的青春岁月里，没有更多机会好好学习。”于是，让我们不断学习，就成了她自我弥补的一生事业。

十七岁的我，内衣里缝着够用一年的生活费，来到重庆上大学。报考志愿时，父亲希望我能在西藏当地就读，但“妈妈拉姆”却执意要我考内地的大学。机场送别时，父亲哭得跟泪人一样，但妈妈却眼眶都没有湿润。后来我问她怎么那么狠心，她说：“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机会到内地上大学，我们应该为此骄傲”。大学毕业了，妈妈却要求我继续学习、不许谈恋爱。于是就又有了从头学习英文、出国留学的我。后来，不管是报考硕士、博士，她总是第一时间支持我、鼓励我，每当我有一点小成绩，她总爱对我说“不要骄傲！”。

后来有一次记者采访，问我“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上那么多学？”，我想都没想，第一念头就是，我在完成我外婆、我妈妈未能完成的夙愿。

2013年，作为自治区政协委员，我有幸参加由自治区政协和妇联联合组织的“西藏自治区妇女发展纲要实施情况”调研。当时全区上下都在学习党的十八大会议精神，在那曲聂荣县的一次调研访谈中，我问那些到场的牧民能否听懂会议精神，结果却让人很失望。因为教学资源的不足，许多偏远地区初中毕业的孩子连报纸都不会读。回去后便在调研报告中重点分析了在农牧区遇到的问题，建议以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去宣传党的政策，并加强对基层农牧民的文化知识的普及。2015 年，在西藏自治区两会期间，我提交了“关于加大集中教学，提升教学质量”的提案，建议有条件的地方在县里集中办小学，集中教学优势资源，从而提升学生的学习质量。2019年，受自治区妇联的委托，赴不同教派的尼姑寺，开展西藏尼姑现状调研。调研中看到尼姑们普遍处于文盲半文盲状态、而对学习又极其渴望的情况，提出了在西藏佛学院及其分校中加大对尼姑培养和各寺管会加大对尼姑普及文化知识的建议。2020年，结合中央第七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精神，在全国两会期间提出了加强西藏地区理工农医技能型人才队伍建设的建议。

教育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振兴发展的根本，而女性受教育的程度就能代表这个社会的进步和文明。2019年，西藏自治区民主改革60周年之际，在自治区妇联的领导下，成立了“西藏女知识分子联合会”。联合会由西藏各族各界女知识分子代表组成，其中高级职称代表占比80%，她们中有大学教授、主任医生、牦牛培育专家、农科骨干、海归专家、舞蹈家、律师、高中老师等等，不少还是所在研究领域的带头人。她们都是新时代受惠于国家大力支持西藏教育政策的“拉姆们”，是西藏经济社会发展的代言人。联合会召开成立大会那一天，拉萨的天气格外明朗，参会的女知识分子代表，个个身着靓丽的服装，展现出西藏女性自信而美丽的一面。联合会成立后通过举办各种交流分享会，积极向所联系的其他女性传播智慧和经验，团结带领更多西藏妇女弘扬时代新风，投身创新创业，加强民族团结，建设美丽西藏。

“西藏的教育政策是全中国最好的，西藏率先实现了十五年免费教育。”现在，每当有媒体问我西藏的教育情况时，我都会骄傲地这么告诉他们。因为享受到充足的国家三包政策，西藏的孩子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坐在教室里接受教育、学习知识。而每次到基层调研，都会发现当地最好的建筑肯定是学校。

记忆中的“外婆拉姆”，总是一头银发，手拿念珠，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看我朗读写作业。“妈妈拉姆”总是风风火火，忙前忙后，不停抱怨“如果我读的书再多一些，水平再高一点……”而我，这个“边巴”拉姆，总在不停地学习。学习人类文明的智慧结晶，学习国家的大政方针，并且努力学以致用，结合实际调查研究，为促进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建言献策，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率先垂范，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贡献力量。

雪域高原上，一代代“拉姆”都有自己的梦想、故事。面向未来，我们的梦想越来越美好，故事越来越精彩。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