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村:传道者

发布时间: 2020-12-23 09:25:19 | 来源: 人民政协报 | 作者: 韩雪 | 责任编辑: 卢佳静

◆刘玉村:

第十二、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大学常务副书记、医学部党委书记。

北京一家媒体的演播厅内,众人正忙碌着录制前的准备工作。

端庄的女主持人站在机位前熟悉着走位、练习着主持词。现场导演正竭力调动着观众的情绪,上节目的紧张氛围不时被一阵阵笑声冲淡……

这时,演播厅的门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被簇拥进了演播厅,挟携而来的一阵冬日寒冷气流,让场内酝酿的高温归于冷静。

“这是我的一个老学生啊,跟我一起上手术的。”朗声说话的是刚刚进来的刘玉村,1.8米的身高优势,让他得以轻松扫视观众席并得以发现前排的熟人。因为他的健谈,有些褪温的厅内又热闹起来,其他的观众有的坐不住了,主动跟刘玉村报起了家门。这当中,有不少是日常唤他“村长”的学生们。

一般来说,有外号的人在某些方面是有些缺陷的,但刘玉村却是个在各方面都近乎完美的美男子。

录制开始了。站在台上的刘玉村长身玉立,温雅和煦地目视着摄像机,等待一旁的主持人说完这开场白。

“对不起,打断一下。”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突然开口的刘玉村,他礼貌地纠正着主持人:“德不近佛,才不近仙,断不可作医,这是裘法祖引用明朝一位老先生的话。”

诚然,“德不近佛者不可以为医,才不近仙者不可以为医”这句话因为裘法祖的传播而光大。许多人因而并不知晓,早在明朝医家裴一中所著的《言医·序》中曾有云:“学不贯古今,识不通天地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

比起风度十足的外形,刘玉村明朗流畅而妙趣横生的演讲更为紧密地抓住了每一个人。无人再有暇去细品那个小插曲,但正是那个插曲,向众人不动声色地示范了这位为医者的学识,为师者的品格,以及在位者曲中有直的圆融通达。

■医者

刘玉村的早年经历,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

作为国内外知名的胃肠外科专家,他本人却“挨”过两次手术,一次因为胰腺炎,一次因为胆结石。

急性出血坏死性胰腺炎发作时,刘玉村才15岁。被送到医院时,他肚子疼得直打滚,意识都有点模糊了,老去拧输液架子上那个调高低的螺母,总觉得是电视机开关。住院的42天,每天见到的都是出院入院、生与死。

有个进修的女大夫问他:“小不点,你长大要干什么?”

刘玉村开玩笑地说:“我要当大夫,长大了也剌你一刀。”一语成谶,病愈后的刘玉村真的学了医,考取了当时的北京医科大学(今天的北大医学部),毕业后又继续读了博士。

胆出毛病时是1994年,刘玉村结束进修回到国内。此前,这个中国第一个外科学博士,得到一个好机会,被公派到丹麦从事肝脏移植及胃肠外科的临床工作和实验研究。

一个人在国外,又不太会做饭,刘玉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买只鸡放到锅里炖,一顿饭吃掉一整只鸡。有时摊鸡蛋饼,搁一点面再放好几个鸡蛋。两年下来,不仅体重长了很多,胆固醇也开始结晶。回国后,他开始节食减肥,不吃早餐,只中午吃一个煎饼一根黄瓜,坚持的确令他瘦了不少,却也埋下了健康隐患。一次半夜,他被疼醒了,骑着自行车到医院一照B超,果然是胆结石。再次躺上手术台的刘玉村,这一次被切除了胆。

帮助病人的医生,却难以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无奈。

“当时,他就是孙烈医生这个年纪,30多岁,正是最辛苦的阶段。”孙烈是刘玉村的学生,目前是北大第一医院外三病房的主治医师。

在医院里,主治医师既是中级职称,也是病房终端枢纽的角色。孙烈除了周一上午出门诊,其余时间主要在病房里忙碌。“比如说我治疗组内的病人需要手术,或者说有我经治的病人需要我来主刀,我需要安排相应时间做手术,然后处理术后病人恢复过程当中的事。包括术前病人有一些特殊准备或特殊检查,也要安排处理,以及制定治疗计划。院内的会诊一般也由主治医师完成。另外还要参加值班。”

病人的日常,并不是总有非得主任教授亲自出马的重大事件,平常的大部分决策基本由主治医师完成。

相比较而言,处于主治医师下游的住院总医师又类似于病房管家的角色,要安排病人的出入院、手术顺序等,琐碎具体地负责整个病房的整体运转。“最忙的阶段,是我刚毕业做住院总的时候。”那期间,孙烈有过一星期在医院住过100个小时的记录。100个小时平摊到7天,平均每天超过了14个小时。

北大医学部办公室副主任陈子豪由于工作的原因,经常要往医院跑,能目睹到更多医生的真实和病因的莫测。“医生往往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而且对于复杂的人体而言,医疗的有限性显而易见。”

病痛人人难免,刘玉村也有需要医疗帮助的时候。“刘书记动过两次手术,腹部不舒服时,他会来医院,我们作为学生也是专业医生,会对他进行照顾。”外三病房的这些学生们今天对刘玉村所做的,也是刘玉村曾经做过的。在刘玉村还是个病房医生时,也曾在病床前悉心照顾过老师,也曾得到老师在做人、管事等方面的指导点拨。

外三病房,不仅是刘玉村自己的起点,这里也先后走出来好几任的院长、书记。问刘玉村他怎么看待这种现象,他将这看做是一种传统:“这个地方出过领导,这种风范就会影响后面的人。管理者在成才这条路上,很容易有模板。比如你前面有一个院长,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后边的人离他很近,老在看他,有意识无意识地就在学,然后他也会往下传。”

在谈及如何看待医生和医生的不同时,孙烈的观点里,多少可见到刘玉村管理思想的痕迹。“专注技术的医生,其实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种资源。然而医院管理者是协调资源的人,一定要有非常好的德行操守,才能确保众多资源在一个正确方向上发挥作用。”

■师者

尽管外三病房在培养管理干部方面有优良传统,但每年,报考这里的医学生并不多。

连续几年都这样,刘玉村也觉得奇怪,“你们学生里就没有聪明人吗?报我的学生,以后的路一定是比别人好走得多啊。”

北大医学部八年制临床医学生张钰洋是个开朗健谈的“90后”美少女,作为外三病房为数不多的报考者,她的报考想法又和病房的传统优势相去甚远。“我为什么选村长?因为在普外科的各位导师里,他的基础科研的条件最好,有一个独立的科研小团队,我能跟着这些懂科研的师兄们进行一些研究。”

张钰洋这些医学生看重的不是社会上普遍追逐的权力、导师的行政职务和社会地位,而是学术前景和专业方向。他们看问题的方式,至少能反映出北医的一些气质。

“村长”这个别称,忘记了是哪个学生送来的,却被一届届延续到了现在。

1999年,刘玉村直接从一名医生当了北大医院分管教学的副院长。当时,他是北大医院历史上最年轻的副院长,最特殊的是,提拔前,他都没当过干部。一般在医院内,行政岗位都是副主任、副处长、副院长这样上去的。

这或许和刘玉村在1994年拿到了北京高校讲课比赛理科组一等奖有关。当年,文科组一等奖的得主是北师大的于丹教授。

别人带见习医生,白天上完课就没事了,刘玉村白天带他们,晚上有急诊还会把学生叫来看病人看手术,让他们进行持续观察。“这样,他们就有了一个完整的观察过程,而不是仅仅是看病人的一个片段。”

当了4年管教学的医院副院长,2002年底,刘玉村被调到北大医学部担任主任。人还没来得及进入角色,就赶上了SARS。校园里一片冷清,刘玉村坐在办公室里,重读了一遍他上大学时的教科书,同时,心中酝酿着教育改革的方向和路径。

“但凡成才的人一般都是主动学习来的,而不是说这东西是谁教出来的。”刘玉村后来在2004年推行的“以问题为中心”的学习方式改革,就是基于这种思路,改变灌输知识的教学方式,以小组形式进行研讨,将课堂主角还给学生,全方位培养学生的学习能力。教师只是作为参与者、评判者和引导者。

十几年前的改革红利惠及一时,到了今天,医学教育又遇到了新的课题。

也不单单是医学教育,当前,整个国家的大方向都是综合改革,北大医学部也不例外。“改革没有好改的,跟国家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陈子豪这个医学部办公室副主任,对改革进入深水区有着更直接的感受。

“2004年的改革是针对学习方式,主线还是以学科为主。这一次的改革,是把各个学科打散,以器官系统为中心,把原来纵向学科式改为横向勾连式。”对比着两次改革的不同,这显然是刘玉村更为感兴趣的部分,他不由调整了坐姿,原本靠在沙发的背部朝前倾了倾:“比如心脏,涉及的学科需要组成一个教学团队,当中有搞基础研究的,有临床的,有搞分子的,有研究病理的,大家都在一起,注重培养的是学生的临床思维。的确在实际看病中,更需要医生运用横向勾连的思维方式,而且越广越好。”

按照这种整合基础阶段和临床阶段教育的改革思路,12个新大类不仅得重新写教科书,还牵扯到复杂的人事制度改革,甚至具体到怎么讲课,怎么评价,怎么考试都要不断地多方研讨。组织推动这样一场涉及面广、触动利益深的教学改革,“目的,是吸引最优秀的学生投身医学,让医学教育回归精英教育。”

把人才往医生这条路上引,却不仅仅期望他们只是做个医生。医生是底色,在这基础上,医生也是要有所发展的,可以搞科研、可以做行政,还可以教学。

“我对人才的定位,无论今后走哪条路,都必须达到副高职称。”刘玉村说,“副高意味着做医生已经达标了。”

他看重的是副高背后一些固化的内容:资历。

一般的医学生本科毕业后,至少要经过5年的规培,成为主治医师,再有5年的临床,可以成为副主任医师(副高职称)。“这样的10年,符合一个人成才的规律,1万小时定律。”1万小时定律,换算成有效工作日大概就是10年。“经过这么多年,基本上就是一个有能力、有自信,也会被别人认可的医生。”

刘玉村的儿子也在他的“怂恿”下投身学医,目前,是一名胸外科医生。也许,这是个能反映刘玉村真实热爱的事情吧。

■智者

2013年两会,刘玉村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你问了一个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全国政协十三届一次会议举行的第三场记者会上,全国政协委员刘玉村在回答记者就“中国医改”“就医难”提问时,说的这头一句话,被许多报道纷纷引用。

在医患矛盾日益突出、伤医事件不断的背景下,回答好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难题。刘玉村从三个方面进行了回答:

——有限度的财力投入与日益增长的多元化增长之间的矛盾。

——社会评价与个体感受之间的差异。

——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利益平衡。

刘玉村称,希望人事薪酬制度改革来得更快、更彻底一些。提高医务人员的待遇,才能吸引最优秀的学生来学医。“北京一流的高中毕业生经常是选择学习经济、学法律。”

最后,机智的村长还充当了一下“记者”,反问记者:

“大家试想,如果未来中华民族的健康乃至生命,不托付给一流的群体,记者朋友们您们放心吗?”

把医务人员的待遇问题和中华民族的健康联系起来,令全场的记者不能不报给他以热烈的掌声。

这个答案可以说是“既把事说了,还叫人家听了以后不反感”。人家都有谁?按他的理解,至少有三方,“我是医生,要代表行业说话;我是政协委员,要代表百姓发声;我还是共产党员,要维护党和政府的形象。”

单一角色考验的往往的是专业能力,而复合身份需要的更多是智慧。但凡留心,在刘玉村身上总找到类似的智慧。

2020年7月,刘玉村和池慧、唐旭东三位委员做客全国政协“委员讲堂”,围绕疫情防控的比较分析进行了探讨和交流。在节目最后,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刘玉村,在结束语中这样讲道:

“我自己是外科医生,我们读的教科书从来都说怎么治,治疗的效果怎么样,还有哪些并发症。所以一个重大事件以后,我们积累成功的经验,同时也要汲取我们做得不足的地方和教训。如果做好了,它就会成为经典,这就是一本教材,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交给我们后代一本历史性的巨著。”这简单的几句话,可见知识分子的良心和建言者的智慧。

看过刘玉村演讲的人,很少不被他的口才和气度所折服。他身边的知情人士却吐露:“书记其实是个内向的人,他平时不是很爱说话。”在采访张骞时,张骞也对刘玉村的话少予以了证实。

“他话不多,平时说得多的是提醒。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影响,不在于话多少,而在于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和他平时是怎么做的。”40多岁的张骞看起来就特别忙,又要出门诊,还要做手术,另外还有行政工作,他的现在,是刘玉村曾经一个阶段的状态。

“比起忙,我更希望是充实。忙是一个贬义词,忙说明你乱,在很多时候还需要更多的学习,让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需要更加聚焦。怎么把所有这些都融合在一起。如果融合好了,人会变得丰满,看事情看问题的角度和高度不一样。”张骞是北大医院泌尿外科专家,又是北大医学部医院管理处处长,他是跟着刘玉村的脚步,从医生这个底色职业扩展到行政岗位,将近3年的时间让他有了自己的感悟,“这过程中,不要去考虑得失,慢慢地重新建立自己的平衡,从忙到不忙,从焦虑到淡定,需要一个过程。”

从张骞的角度去看刘玉村的境况,“他原来当院长,突然让他当书记,他也有一个非常大的心理转变,也是需要学习的。”但有一点张骞很肯定,“他肯定也在不停地学习。”

采访外三病房那天下午,正好赶上刘玉村回来参加党小组会。毕竟是执掌北大医院10年之久的老院长,将医院带入良性循环轨道,又留下了很好的口碑。“回家”的刘玉村身边围了不少人,一时间楼道里有些拥挤。喧闹间他声音中的沉稳理性带来一种冷静:“回来做手术,一个是自己的武功别废了,另外一个也是联系基层联系群众,了解情况。像我们当干部的就是要接地气,掌握基层情况,否则的话老觉得踩不着地,不知道说的话都有谁在听。”

院长是管事,书记更多是管人。说起怎么当好这个书记,刘玉村心得已经不少,“还得找到一些语言,让大家能够听得进去。行政体系的人是带着大家干事,往前走。我得回头看,看看队伍整不整齐,别有人掉队喽,这是我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