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日子不去趟村子就觉得不行,只要去村里,总能有交流有收获。”潘鲁生靠坐在国家博物馆南1展厅外的长凳上,姿态随意,如同下乡调研时盘坐于老手艺人的炕头。
南1展厅正在展出“记住乡愁——山东民艺展”,1500余件(套)民艺展品都来自他多年下村中的“拾捡”,那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被褥衣裳、农具玩具……被拭去时间的尘埃,摆放在博物馆里,琳琅满目地展示老百姓衣食住行用的方方面面,带着叫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办公桌”早搬去了田野,这位有着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协主席、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院长等多重身份的画家和学者,常年在各地乡村采风调研,他说民艺是乡土中来的,要到田野里去传承和发展,不能固守书斋和博物馆。
研究民艺40年,潘鲁生收集的民间生活器用及手工艺品已达万余件,他带着团队调研过460个传统村落,采访了3000多位民间艺人,记录民间艺术项目260项,留存文字资料1200余万字,录音资料5万分钟,图片资料10余万张,影像资料6万分钟……有媒体因而把他称作“民间文化的拾荒者”。
从上世纪80年代起,潘鲁生从乡土民间先被熟视无睹,后在时代更迭、社会转型中被轻易舍弃的老手艺和老物件里看到了美,认为其中有中国人的精神故乡,担心“当人们认识到这种价值时,这些东西可能已经没了。”
他感叹人们寄托乡愁不能只有一轮明月,还有烟火生活,要留住乡愁的载体和文脉。
看见民艺之美
“记住乡愁——山东民艺展”7月中旬在国家博物馆开展。很奇妙的,这个名字朴实、展品也朴实、还充满地域色彩的展览得到了来自天南海北的观众的喜爱。
国博工作人员介绍,暑假期间这个展尤其受孩子们青睐,展厅里总逗留着许多小朋友。
国博副馆长刘万鸣见过一位来参观的母亲指着油灯,跟孩子说你姥姥当年就用这个灯给你姨你舅你妈妈缝衣服,小孩听了突然说了句“慈母手中线”。
还有人拍下一个篮子的照片发给朋友,说在展厅里看哭了,饥荒时,他跟奶奶讨饭就用的这样的篮子。
“多好看啊!”一口北京腔的女士从年画到花布拍了无数张照片。她背后独自前来参观的大爷操着浓重乡音兴致盎然地念着展品名字,“这是茶壶套!”“这是蝈蝈葫芦!”“这是鱼盘!哈哈!”
“无论什么年龄、职业,无论见过这些东西,还是没见过,人们只要进入这样一个空间,就会自然产生联想和兴趣,因为这里面有我们文化的记忆。”潘鲁生说。
在展厅里走了一圈,他停留在一组人物题材的“孩儿模”前,“这是我小时候玩过的,20世纪80年代做民艺研究时,我回老家山东曹县的老屋里找了出来。过去大人用磕子做面食,小孩用孩儿模和泥巴过娃娃家,这种模具题材多样,有动植物、十二生肖、戏曲故事、民族英雄人物……是我们当年的百科全书,从中不仅能学到知识,也教给孩子怎么做人,不要走样。”
“手艺是母亲的艺术。”转身看到旁边展柜里各种儿童穿戴的围兜、虎头鞋帽、小衣服,潘鲁生说:“生活中母亲为孩子做的一切都是艺术,因为它教化孩子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善的。”
从小学画画,潘鲁生曾在工艺美术公司做过一段时间设计员,耳濡目染,越来越喜欢民间艺术。
在大学,他开始学习和研究民间美术,不断下乡寻访老手艺人,收集、记录、整理和研究民间手工艺作品,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思考民间文化的价值。
改革开放后,西方现代派艺术涌入中国,形成热潮,在带来新气象与新思考的同时,也引发对本土艺术的再认识。
当时,潘鲁生被借调到北京,在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中国美术史》当资料员。置身美术史的视野中,他有了个梦想——建一家民艺博物馆,向社会免费开放,记录和传播中国传统民间文化艺术。
在乡野间真切感知到社会变迁,目睹传统手艺的流失,也在研究与文化艺术交流中愈发深刻地感受到民艺的价值和意义,潘鲁生觉得“我们要对自己的文化有自信”。他笃信民艺之美,也希望更多人看见这种自己民族文化中的美。
1998年,经过十年筹备,潘鲁生在山东正式注册成立了的中国民艺博物馆。本次国博“记住乡愁”展览的展品,就主要来自该馆馆藏。
让民艺“活”在当下
1997年,潘鲁生提出“民间文化生态保护”的命题,引起学界和社会各界关注。
他认为民间文化也是一种生态环境,如同自然生态环境一样,民间文化生态环境也在工业社会的发展中遭受破坏,而民艺处境严峻的根源正是其所依附的民间文化与民间生活的丧失。
在一篇呼吁保护民间文化生态的文章中,潘鲁生写道:“我们没有理由不像保护生态平衡、保护珍稀动植物那样保护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的手工文化,保护正在遗失的传统。假如有一天我们身边的传统文化真的消亡了,我们会不会像忍受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一样忍受文化的枯竭,忍受文化生态的失衡呢?”
他将这篇十余年前的文章放在国博今年为“记住乡愁——山东民艺展”出版的展览图录序言位置,再次发出保护民间文化生态的呼吁,提醒人们全球化时代更需要提高文化自觉和自信,需要民族化、个性化,要重视民族文化和民间手艺,并使之“活”在当下。
几十年来,潘鲁生始终希望能让更多人关心民艺,让手艺的价值得到更广泛的认同,他认为这需要把民间文化创新理念和现实生活结合起来,让手艺重新回到人们的生产生活中。
“提出‘民间文化生态保护’后,我们做了‘手艺农村——特色产业扶贫计划’实践项目,走了很多地方,也和农民合作,参与民间手工艺产品的设计。我们发现手艺做好了,是能帮农民脱贫致富的,民艺工作者应该把设计、创意和研究真正服务于老百姓。”潘鲁生说。
近年来,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潘鲁生多次建议在民族传统工艺资源丰富的少数民族及贫困地区,依托传统手工艺开展精准扶贫,“乡村振兴”是他时常提及的高频词。
对话:民艺教给我们朴素之美
草地:您创办的中国民艺博物馆,现在观众多吗?
潘鲁生:多,它现在设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博物馆,在大学城里面,很多中小学生都会去看,我们的老师上课时也会带学生去看家具、服饰等实物,可以说已经成为一个课堂。我觉得这种教育价值比单纯的公共展示价值更高,可以提升年轻人的文化认知和审美。
最早做这个博物馆时,我就想着让孩子们都来看看,怀着这样简单的愿望,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一个愿望。
草地:您提出的“民间文化生态保护”引起过很大反响,现在20多年过去了,在您看来,我们今天的民间文化生态有什么变化?
潘鲁生:20世纪90年代我提出“民间文化生态保护”,是因为感到保护民间文化不能局限于单独保护一个一个物件,民间文化是个生态系统,它是传统手工文化的生存环境,需要整体去保护、传承、创新和衍生。这种保护是保护我们文化的基因和种子,保护我们的生活方式。
比起20年前,现在情况好了很多,大家逐步认识到民间文化的价值,传统手工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受到重视和保护。如果我们这次的展览是在20年前办的,也许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人来看。
草地:但提到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是挺容易联想到冷清中艰难坚守这样的形象。
潘鲁生:“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个引入的概念,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我们翻译成这个词。“遗产”听上去是一种遗留物,其实我们更要保护活态的文化,它指向的不是物质形态的物件,而是无形的文化。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不能只把传统手艺作为“遗产”看待。
草地:您很在意一些词的用法,过去也说过不主张对民间文化使用“开发”这样的词,而应当说“发展”。
潘鲁生:对,“开发”,往往是抱着一种特定的目的去发掘和利用;“发展”,是尊重文化的本体。用词的背后体现的是人的理念,我们要以合理的态度和理念对待文化。
草地:前两年,日本漆艺师赤木明登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曾说:“中国欠缺的不是做好东西的人,而是用好东西的人。”做的人有,但没培育出来使用的人。您怎么看?
潘鲁生:我们要培养我们的审美,从民艺中,人们应该能看到中国朴素、美好的生活,而不是看到民间的、传统的,就觉得土气,觉得不够高大上,不够有品质。所谓的生活品质是一种内在的质量,民艺教给人们朴素之美。我们需要加强美育,包括从娃娃抓起,从教育抓起,让孩子从小认识和接触手艺。(记者王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