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段玉平(左)到蔬菜大棚与当地群众一起采摘蔬菜丰收成果。 摄影:李瑞伟
三年了,我终于又回到了沿海的连云港,它坐落在祖国的最东边。但每次梦醒时分,有一刹那我仿佛还在海拔4700米的西藏改则,仿佛还在4000公里以外的祖国西陲,满怀壮志地等待天亮后新一天的扶贫工作。
巨大的海拔落差让我清醒,我望着角落里那双磨出一个鸡蛋大的洞的皮鞋,它见证了我在羌塘草原上奔波的日日夜夜。改则实在太大了,远的乡政府离县城有230多公里啊。
海风带来充沛的氧气。我再也不必担忧肥大的左心室会让我呼吸困难。静静看着已经熟睡的女儿一诺,这个四年级的小少先队员,已经学会每天放学后自己去托管班吃饭、写作业。我走的时候她只是个一年级的小豆丁。
我望着改则的方向,不知道那里的村民们对蔬菜大棚还满意吗?408个“儿子女儿”还好吗?“进藏英雄先遣连”的精神被更多人传承了吗?
“家蔬抵万金”
2016年7月,经过3800公里辗转到达西藏阿里,再坐车颠簸6个多小时,我与中组部第八批援藏干部队伍奔赴雪域高原,身份也从中国移动江苏公司连云港分公司副总经理,变成了阿里地区行署副秘书长、改则县委常委、副县长。
“灰。”
这是我对改则县的第一印象。这里海拔4700米,全年200多天刮七级以上大风,平均气温零下0.2摄氏度,冬季长达8个月。和满目苍翠的鱼米之乡连云港相比,改则甚至还没有存活超过3年以上的树!
刚适应让人气喘胸闷的高原生活,没几天我就开始下乡调研。来到古姆乡岗如村曲珍旺姆家时,曲珍旺姆正炖着羊骨汤,大锅前放着一小把青菜,她舍不得把菜下锅。
“别看打蔫儿了,这青菜金贵着呢。”曲珍旺姆说。
都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牧区的肉比蔬菜便宜一些,可内地家庭餐桌上常见的绿叶菜在改则县居然被视为“奢侈品”,菜价是北京的两倍,这是出乎我意料的,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
当时改则县的菜都是从内地经拉萨转运而来,冬季碰到大雪封山,运菜车半个月都来不了。
如果自己种菜呢?
当地工作人员觉得几乎是天方夜谭。唐朝的种树人郭橐驼也早说过,“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在改则这片贫瘠崎岖的土地上,土壤中多沙土和冻土,气候严寒干燥,还没有自来水,浇菜也成问题。
好在我很快有了主意。古有文成公主以山羊驮土建大昭寺,今有改则人民运土起蔬菜大棚。我带领团队,先挖掉1米多深的冻土,再到800多公里外的日喀则运回上千立方的土,加上当地河里的泥沙和羊粪一起填进去,这样就解决了土壤问题。
气温低,大棚加棉被;没有水,打井来抽水。就这样忙活了近7个月时间,第一批芹菜、西葫芦等蔬菜出棚了。到2018年冬天,白菜、香菜、菠菜等棚产蔬菜陆续端上了改则群众的餐桌。现在,白菜、香菜、黄瓜、空心菜、花菜将改则的生活点缀得五彩缤纷。“县里平均菜价下降了20%,现在老百姓可以放开吃青菜啦!”改则县干部曹枝清说。
乡村振兴,粮食是压舱石。在改则县这个国家深度连片贫困县,我又想办法投入中国移动援藏资金,购入机器设备建成糌粑加工厂,加工青稞制成糌粑后销售。这些刚磨好的糌粑香味扑鼻,一上市就供不应求。开业不到半年,加工厂就有8万余元收入,并帮助13个贫困户脱贫。
“知识改变命运”
打赢脱贫攻坚战,吃解决了,教育还得跟上。
我还记得临离开西藏前,我的“二女儿”其美卓玛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拉萨阿里中学。卓玛还经常对身边的同学说,“段爸爸让我看到了希望和光明,我很感激他。”谁能想到此前的其美卓玛是一个在经济困难重压下上不起学、抬不起头的小姑娘?
我第一次见其美卓玛是在2017年6月。那天,我在沿街的菜摊买菜,看见一个小女孩带着两个妹妹捡摊位旁边的破纸箱子。
小女孩怯怯地问老板:“纸箱子可以拿走吗?”。
我随口问她:“你捡纸箱子干啥用?”
她怯怯地说:“拿回家烧火做饭。”
可能没有在改则县住过的人并不清楚,这里一般人家烧火都用牛羊粪,但小女孩家却连这些都没有。
第二天我买了大米、羽绒服、书包找到女孩家,看到她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只有10平方米左右冰冷破旧的小出租屋里。她的父亲离家出走,母亲身体残疾,有两个妹妹,其中一个还有智障问题,一家人没有劳动力,全靠国家发的补贴勉强过日。我无意间瞥到房门板上,其美卓玛用粉笔写着“妈妈我爱你”“妹妹我爱你”“爸爸回家”……此情此景,让我心里酸涩不已。想到我远方的女儿一诺也在“期待爸爸回家”,情感的堤坝瞬间崩塌了。
我开始在朋友圈里发爱心帮扶的信息,奔波筹集资金帮助像其美卓玛一样家境贫寒的儿童。
全县九所中小学校里3750名中小学生中30%以上来自贫困家庭,不少学生因贫困萌生了退学念头。我又何尝不懂因贫失学对孩子们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就出生于湖南的一个山村,家境贫寒,一路走来,受过身边人太多恩惠。上大学时的阑尾炎手术、毕业时的学费欠款,都是同学凑钱帮我渡过了难关。我心里积攒着谢意,想等到能力所及时,回馈给需要的人。
“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好好学习,长大后到处走走、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我告诉他们。
没有电,学校的消毒柜和洗衣机形同虚设,给力的家乡亲友同事很快筹集来了柴油发电机;衣物、运动器材和文具用品短缺,江苏移动南京分公司团委及连云港分公司团委等十多家单位鼎力支持,对口支援改则县;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需要鼓励,我就把江苏爱心企业捐赠的善款设立为“杰瑞励志奖学金”;像其美卓玛这样的孤儿、单亲家庭、父母丧失劳动能力的贫困学生,我和亲友就义不容辞地当起了“帮扶爸爸”“帮扶妈妈”。
援藏3年,158名爱心人士帮扶贫困学生408人次,捐款超过48万元,捐物价值97万多元。为了把捐资助学落实到位,我每次必定亲自把爱心捐赠送到孩子家里。也就是在那时,我把带来的两双皮鞋都磨坏了。但我相信这几万公里的奔波带去的资金能够帮助这些孩子改变人生。
“让红色血液流淌”
要想发展更有竞争力,除了吃饱饭有钱赚,更要建设当地独特的文化。可是改则县除了藏族文化以外,有没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呢?我花费了不少心思去调研。在一次调研中,我来到了离县城190公里外的先遣连革命遗址,得知了一段英雄历史。
1950年8月,由136名官兵组成的“进藏先遣连”从新疆出发,翻越昆仑山,到达今天改则县先遣乡原所在地“扎麻芒堡”,将五星红旗插上藏北高原,和平解放阿里。由于高原反应、补给中断、缺医少药,先后有63名战士壮烈牺牲。
听完这段历史后,我全身的热血仿佛被点燃。我,首先是一名共产党员,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的信念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此时我恰好分管改则县的旅游业,于是立马动身赶赴多地收集“进藏英雄先遣连”史料,实地走访相关人士。
2017年6月,我偶然得知还有一名叫王兴才的战士健在,但不知具体在什么地方。为此,我求助多位当地朋友,辗转打听,拜访了许多部门,最终核实到这名战士正在喀什。知道具体住址后,我立即带人飞往当地,对英雄进行慰问和采访。
随后带着老人给我们的线索,又分别到新疆军区、南疆军区、阿里军分区等相关部门拜访,获得了大量历史资料和未公开过的珍贵照片,并获得50万元拨款,联合多方力量建成了今天的改则县先遣连革命纪念馆。
今后先遣连革命纪念馆将成为阿里地区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更将成为改则红色旅游基地。一代代援藏人的红色血液将通过固化的历史资料继续在这片热土上流淌。
尾声
“改则是我艰苦奋斗的生产队,修身养性的培训班,增长才干的加油站。这片纯净的土地,善良的人民,给了我今后人生道路上无穷的精神力量。”
我在日记本上庄重地写下这段反复思考的话。
现在的我有许多称号:中宣部将我评为“最美支边人物”,一些报道将我描述为“先锋党员”,改则县的乡亲们说我是“当地教育界的名人”,其美卓玛这群孩子亲切地叫我“段爸爸”……偶尔我也会遗憾自己不是妻子的好丈夫、女儿的好爸爸。但我犹记得女儿一诺叮嘱过我,“您要坚持,我和妈妈不会拖后腿。”
女儿的懂事让我坚定,自己最重要的身份,是一名援藏干部。
“要记得自己是百姓出身,一个岗位就是一份责任与承诺,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就要有担当和作为。”
风止了些,连云港的夜不似改则,那里含氧量少得让人透不过气,有一次甚至拜托同事隔几个小时给自己打通电话确认平安。三年援藏岁月似乎过去了,但永远没有过去。
就像临走前我安慰其美卓玛的那样:“这里将会是我一生都牵挂的地方。一个‘段爸爸’走了,相信将来会有更多‘段爸爸’来到这里,陪伴你和改则县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