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章必功,1949年生于安徽铜陵,1984年来深圳大学任教。历任深圳大学中文系副主任、师范学院院长、深圳大学副校长、校长等职务,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红楼〉讲稿》《元好问暨金人诗传》《文体史话》《中国旅游史》等。
2015年10月23日,章必功在深圳大学讲述深圳“优越感”。
深大永远不会忘记它是寄托在一个优越的城市背景之上的。这种优越感体现在,这座城市会给你提供最起码的物质条件,以及思想开放的条件。所以,深大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趋炎附势。
一
我做学问喜欢单干。过去,学术界瞧不起搞学术外交的人,这些人成天到处开会,都是半瓶水,真正的大师,如陈寅恪、季羡林和钱锺书,从不到处开会。古时候的老先生也是,学问必须得埋头做。因此在我看来,搞文科研究,不需要实验室,在北京或在深圳都是一样的。这是我1984年从北大研究生毕业后来深圳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直接原因。最初,我也想留在北大,但北大的老师告诉我,“太太问题”是需要排队的,一些老师在北大工作了10多年,仍未解决太太的调动问题。北京几所学校情况皆是如此,能收到的最好答复是:“你太太的调动要3到5年。”这个“3到5年”令我想起小学课本中一篇《三五年是多久》的文章:红军北上,说回来要三五年,结果变成了3乘以5,15年。这个三五年看来靠不住。
寒假结束返校,工作仍未有着落。北大中文系办公室的老师叫我去一趟,告知我假期里深圳大学来要人,他们向深圳来的人说:“所有这些名单里,几乎没人会去,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因为他的太太在外地。”说的正是我。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深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便说回去想一想。夜里,老乡吴稼祥来宿舍见我,他刚代表中宣部的一个代表团结束在深圳的考察,我将这事告诉他,他便说:“你应该去,深圳是个好地方,它代表中国改革的趋势。”
我对深圳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因为它叫“特区”,我的老家在安徽省铜陵市,“文革”前,中国有2个特区,北有大庆特区出油,南有铜陵特区出铜,对“特区”二字,我很熟悉。
基于以上原因,第二天我就到系里去,说想与深圳方面联系一下。他们给了我一处地址,是深大中文系老师张卫东的家,他也告诉我应该去深圳,并将我的情况告诉了深大人事处一位副处长,与副处长相谈,我并无其他要求,只问太太何时可以到深圳来。他告诉我,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我便来了。
二
1984年10月,我到深大报到。深大校园刚有2片楼,一片教学楼,加上海边的一些宿舍楼。这些楼群给我的感觉是热气腾腾、意气奋发的,所有人看到我们新来的教职员工就像见到了一起奋战的战友,都喜气洋洋地看着我们。
我所在的深大中文系当时号称“北大帮”。北大教授汤一介、乐黛云、胡经之是“飞来飞去派”,前来深大支援,轮流坐庄,关系并没有调过来。我是北大应届毕业生来深大工作的第一人。而后才有刘小枫、倪钟鸣、景海峰、张宇红等人。
深大初创期,我在深大夜大任教,氛围极好。深圳刚改革开放,社会上没读过大学的青年,想要成为人才,都力图上进。每到夜晚,自行车和汽车堆满教室外,警察、干事、公司里的头目、退伍军人,都到夜大上课,现在深圳市各层领导干部中都有当年深大夜大的学生。他们上课时态度虔诚,几乎从不缺席。
我第一堂课教“公文写作”。在家备课时,将课堂上所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在了本子上。课一结束,有学生上来跟我说:“章老师,你今天讲课成功了!”我问:“这话怎么讲?”他告诉我,上次有位老师上课,上得枯燥无味,上得他们都想跳楼。
在我看来,“公文写作”,笔头好,格式不会的,一看就会了;但只会格式,笔头不好就不行。文章要写得通达、道理要写得透彻、观点必须鲜明,这三点做到了,任何公文都不成问题。因此,我上课时讲的不是公文如何写,而是地理、天文等其他方面的知识。讲15世纪的三大航海运动,有篇论文第一句写道:“15世纪的人类发展史是属于海洋的”——多漂亮——“海洋的15世纪光荣归咎于三个人,郑和、达·伽马、哥伦布……郑和的船队带到西方的是鲜花和友谊,达·伽马和哥伦布的船队带到东方的是火热和鲜血”,这种写法与文学作品并无多大区别,但又有很多东西在里头,大家听得非常带劲。
因而我与学生的关系也极好。有一年批改作文,我给一篇写得不错的文章打了90分,后又看到另一篇,与这篇一模一样,考虑到他们都是成年人,俩人一人姓闫,一人姓赵,我就写评语调侃他们:“闫赵二兄文相似,令人想起木兰辞。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隔周去上课,未进教室,已听里面笑得一塌糊涂,进去一看,学生正将我的评语到处与人传阅,见我进来,承认:“我确实是抄的。”又重做一遍给了我。
这件事后来成为深大笑谈。这种批改作业的方式反映的是我的教育理念:学生是受教育者,你要尽量引导他,而不是像对头一样一棍打死。
课上多了,你在教师中就会有锋芒,渐渐地,我引起了时任校长罗征启的注意。夜校毕业典礼,老师们喊我上台讲话,我说了个观点——“高徒出名师”,成才的根本原因在自身,而不在老师,所以天才不能教,我们不能迷信“名师出高徒”,“深圳大学不出名,它要出名就靠你们这些学生出名,希望你们能够通过你们的努力,让我们骄傲地说,你是我的学生。”
这是个新鲜话,我一说完,全场轰动。罗校长总结时说:“章老师说‘高徒出名师’,我们深大就要做到‘高徒出名校’。”这下,我就名声大噪了。
上世纪80年代,“创收”是所有高校的热点,深大尤甚。往后出现对深大“无心上学、一心向钱”的指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学生利用勤工俭学创收,老师就用办班创收。经济、管理、法律、外语班的创收都很厉害。但中文系靠什么创收呢?没人愿意学中文,且中文系的老师都较清高,谁也不愿上街拉生源。当时,中文系一位姓徐的副教授对创收热情较高,眼见有资历的老教授们叫不动,便拉着我这个34岁的年轻人拿着小板凳,坐在蛇口工厂的门口,贴上“夜大班招生”或是“中文系报名处”的字条,等着人家前来报名。这么一做,我觉得很没面子,就要走,见我要走,他拉住我:“别走别走,我买冰棒给你吃。”一上午要买七八根冰棒哄住我。
中文系的创收就是这样搞起来的,设有中文秘书、中文写作、打字等课程,如果不办秘书班,你根本无法招生,工厂里打工的姑娘就想当秘书。这种课程为中文系带来的不是学术上的声誉,而是经济上的好处。它至少可以保证深大中文系的老师每月可以多发些钱。
当时深大的改革主要涉及五个方面:毕业不包分配、收费上学、教师聘任制、勤工俭学、学分制。这个改革方向的确立,是因为上世纪80年代深大的发展目标不是要建设高水平研究型学术型大学,它是一所应用技术型大学,是应时而生的产物。当时深圳百废待兴、人才匮乏,急需上手快的人,深圳需要什么,我们就培养什么,这符合改革开放初期整个中国的态势,也表现出深大不想走内地大学的常规道路。